
在中国,梁衡是第一个提出人文古树概念、且首倡创立人文古树学科的人。时间是2012年6月14日,在国家林业局邀请他出席的一次会议上。梁衡在题为“重建人与树木的文化关系”的发言时讲到,他要找到一百棵人文古树,写出一百篇关于人文古树的文章。他建议,应当设立“人文森林学”,实施“人文森林工程”——“借森林来保护文化,借文化来保护森林”。在更深层次上,调整人与森林的关系,改善森林生存环境,也改善人类自身的生存环境。
当时,我在国家林业局森防总站任职,单位的主要职责就是森林病虫害防治和外来物种入侵防控。我听了梁衡先生的话,以为他只是说说。在中国,有些文化名人,往往说是一回事,做又是一回事。然而,梁衡却是例外——他在做了充分的准备之后,背着行囊上路了。
一个人寻找古树,并不是什么新闻。然而,梁衡在中国大地上寻找古树,却成了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。
梁衡,这分明是自己逼自己呀!没有任何资助背景,官方没要求他这样做,民间没人要求他这样做,家里人没要求他这样做,亲戚朋友没要求他这样做。可是,他,却偏偏要求自己这样做。
事实上,这就是在进行田野调查和考古研究嘛!东找,西找,南找,北找……涉水,跋山,钻林,拨雾,展露……梁衡就像一个尽责的巡山员,奔走在中国大地,寻觅于崇山峻岭。为找到那些古树,他要行程数千里,采访三四遍,吃尽无数苦头。是情怀使然?是使命使然?是信念使然?还是良知使然?
在海南岛霸王岭,梁衡身穿迷彩服,在荆棘丛生的热带雨林里,寻找长臂猿喜欢攀爬和悠荡的那些古树。那里蛇蝎出没、蚂蟥生猛。在赣南大山深处,他钻进古树幽暗的树洞中,不顾潮湿和泥泞,扑通一声就仰躺在里面,亲身体验从树洞里仰望天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。在黑龙江绥棱林区,他穿着雨靴,“哗哗哗”涉水过湿地,到林区最后一片原始林里,寻找当年为抗联英雄挡过子弹的那棵古树。在川北的古驿道,他面对那些古柏,聚神凝思,像是见到阔别多年的老友,眼眶湿润。
当我濯面沐手,怀着崇敬之情,静静掀开那本《树梢上的中国》的时候,忽地一下,满目的苍古和翠绿,便汹涌灵动了。我不禁大吃一惊——原来,审视中国,审视中国的历史,我们竟然忽略了这些生命的存在——历史从来就是活着的呀!
《树梢上的中国》共收入33棵人文古树,包括古柏、国槐、银杏、枣王、红柳、古桑、枫杨、古樟、蜡梅、重阳木等,涉及的历史人物有齐桓公、管仲、秦始皇、项羽、范仲淹、徐霞客、左宗棠、林则徐、詹天佑、沈葆桢、毛泽东、周恩来、彭德怀等。就数量而言,33棵人文古树虽然并不算多,但是被梁衡寻找并记下的古树,却彰显特殊的文化意义。《树梢上的中国》已先后重印3次了。2020年4月23日,世界读书日,《树梢上的中国》入选生态环境部和中国作家协会评出的“十本生态文学好书”,并名列榜首。
一般而言,超过百年的树,即可称为古树了。那么,什么是人文古树呢?梁衡对人文古树有自己的定义:有年头有故事有传奇,与重大的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;从纵的方面看必须是历史里程碑,从横的方面看必须是当地坐标。
梁衡,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讲述历史呀。
别人是到故纸堆里和坛坛罐罐中寻找历史。梁衡,则是千里万里来到古树下,与活的生命对话——于是,老樟树、版图柏、七里槐、重阳木、燕山松、沈公榕、沙枣王、左公柳等古树便一棵一棵出现在他的面前。这是心灵对心灵的敞开,这是灵魂对灵魂的信任。梁衡在寻找人文古树,其实,人文古树也在寻找梁衡。
我们终于发现,年轮里也有波诡云谲的历史事件,树梢上也有文明进程的印痕。在我看来,梁衡寻找古树,或许并非为了去还原历史情境,而是要找出人与自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吧?人,对待生命,对待自然,对待历史,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?树木及其森林对一个民族的性格形成到底会有多大影响呢?
一棵古树,就是一个活着的生命。世界上没有一棵树是在等着被砍伐、被割锯、被钻孔、被燃烧。但是,长期以来,我们一直认为树木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的众多物质需要而存在的。其实,它的生态价值和文化价值更是不可估量。
某年,梁衡先生出席我的报告文学《大兴安岭时间》研讨会(研讨会在呼和浩特召开)。早晨,我们在下榻的宾馆的院子里散步,意外发现一棵很奇特的树,枝叶秀丽,红果密集。熟透的果子散落在树下的土壤里,发芽的种子长出无数的小苗苗。我见后并未在意,可梁衡先生却动了心思。散会后,梁衡从宾馆房间拿来水果刀,经园丁同意,在树下剜了一棵小苗,连同一个拳头大的原生土球球装进了一个塑料袋里,如获至宝般带回了北京。那宝贝就叫丝棉木。
当时,所有的人都认为,它不可能活。苗还没有筷子高,长得那么弱,怎么可能活呢?梁衡有经验,他说:“从南往北移树很难活,现在是从呼和浩特移到北京,从北往南,准活。”梁衡信心满满。不过,说归说,我当时对梁衡的话心里也是打了个问号。上飞机时,连机组人员都很为难,因为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应该放在哪里合适。可是,它居然奇迹般地活了。现在已经长到一房半高,秋天红果悬挂枝头时间之长甚至可以等来第一场雪,甚美。据说,丝棉木对二氧化硫和氯气等有害气体,抗性较强。木材白色细致,是雕刻等细木工活的上好用材。
难怪一提起这棵树,梁衡的嘴就合不拢,快乐和幸福就在脸上荡漾开来。
梁衡是我熟悉的作家中唯一掌握苗木嫁接技术的人。他可以把一种树做砧木,把另一种树的枝条嫁接上去,创造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新树木。也许是对树木学有过深入的研究吧,梁衡识别的树木种类之多也令专业人士汗颜。我虽然在林业部门工作,对松树的认识,也只知道松树是针叶树,至于油松、白皮松、红松、华山松的一束松针到底有几枚针,还真是从来没有留意过。梁衡说:“油松一束两针,白皮松一束三针,红松和华山松一束五针。”我曾好奇地采集了一些松针,一一辨识,结果,梁衡先生说得准确无误。我想,这该是他长期观察的结果吧。
不能不提到美国。西部开发初期,美国被称为一个木材的社会。森林,在美国250年历史当中,占据着重要的地位。直至19世纪后半叶,美国已经是强大的国家了,但在它的历史进程中,木材仍然是整个社会经济运转的轴心。可是,正是在经济的飞速发展中,美国自然生态付出了沉重代价。大约19世纪5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,美国社会逐渐兴起了以缪尔、巴勒斯、奥尔森、利奥波德等一批生态文学作家为代表的、一场声势浩大的自然保护运动。其影响之广、持续时间之长,令世界瞩目。
生态问题催生了生态文学,而客观上生态文学又推动了这场自然保护运动,并使其得到了蓬勃发展。1985年,《美国遗产》杂志一项调查显示,在“十本构成美国人性格的书”中,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位居榜首。缪尔以《我们的国家公园》《夏日走过山间》《千里走海湾》等一系列影响深远的作品,被公认为美国“国家公园之父”。
美国历史学家特纳说:“美国的民主,不是来自某个思想家的美好梦想,而是生成于美国广阔的森林。而且,随着边远地区每一寸土地的开发拓展而逐渐强大起来。”是的,森林不只是美国早期的物质来源,它的宏大气魄也造就了美国人幽默并且充满活力的性格特征。
这就与到故纸堆里和黄土里挖掘历史完全不同了——年轮里的历史是活着的历史,它自由生长着,有摇曳多姿的形态,也有长着叶子的思想。这是有血脉有筋骨的历史。
时间是不可逆转的,任何人都无法返回历史的现场。但是,古树不同,古树不用返回现场,古树就在现场。年轮里就有现场的气息和现场的气氛。包括人物故事、情景对话、现场细节。古树不会说谎,也不会骗人。但是,只有与古树息息相通的人,才能读懂古树,破译密码,知晓真相。梁衡不就是这样的人吗?
在古树年轮里,历史呈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和延续性。即便是局部的断裂和失忆,它也能靠自身的修复能力,慢慢愈合。我们民族的基因里是否有树的基因成分呢?我们不忘初心,我们却忘记了来处。
研究和了解中国,必须回看历史,从历史中探究人与自然的关系、人与社会的关系、人与人的关系。多少次,梁衡蹲在地上,一遍遍抚摸粗糙的老树皮,仿佛摸到了岁月的那张脸,感受到古树的痛苦和欢乐、坚韧与信念。他不断地追问,这是什么?这是为什么?这是怎么回事?他在寻找古树的过程中,自己也获得了美好的体验,有时甚至到了心醉神迷的境地。
梁衡有多篇写树的作品被选入语文课本,拥有数亿读者。他的作品之所以被奉为经典,被一代一代学子们诵读,除了审美上的价值之外,更因其与历史和现实存在着一种深层的联系,蕴含着深刻的思想和哲理。在古树的年轮里,历史的经验、历史的教训、历史的悲剧、历史的光荣与梦想叠加在一起。在梁衡笔下,古树年轮里的故事,是如此的生动,如此的温暖,如此令我们感动。古树,有着超乎寻常的生命本能和昂扬向上的精神。古树,远比我们想象中更神奇。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信念。信念是什么?信念是一个方向,信念是一个目标——努力去接近蔚蓝的天空,哪怕雷电袭击,虫蛀病腐,灾害摧残,也永不放弃。永不!
在梁衡的作品中,隐隐地,从那些古树身上,我似乎看到了我们伟大民族的影子。即便面对糟糕的人性和价值颠倒的世界,古树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无奈和绝望。它带给我们的永远是希望和力量。
13年前梁衡倡导设立人文古树学科,目前是什么情况呢?
2021年,北京农学院设立古树保护专业,并开始招生,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专班。此后,古树保护专业招生常态化。近年,古树保护专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已经陆续走上工作岗位。2023年,国家林草局普通高等教育“十四五”规划教材《古树历史文化》出版发行。作为教材的主编,我清楚地记得,《树梢上的中国》是教材编写组的重要参考书目。教材中关于古树的定义和表述,也是源于梁衡先生对于古树概念及特征的提法和阐述。
特别值得一提的是,古树保护也有了刚性的专门法规。我国首部关于古树保护的行政法规《古树名木保护条例》已于2025年3月15日起施行。这部行政法规共30条,包括古树保护、古树研究、古树管理、古树复壮、责任和处罚等方面的内容。条例第一条就明确了立法目的——“为了加强对古树名木的保护,推进生态文明建设,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,制定本条例。”
可以说,梁衡当年提出的人文古树概念,以及首倡设立“人文古树学科”的主张,已在中国落地生根,并且开枝散叶。梁衡的名字,注定要与那些充满传奇的人文古树联系在一起。因此,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出这样的话——“梁衡:中国人文古树之父”。
在此,我们要向梁衡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!(作者:李青松)